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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连数日的阴雨,仿佛一匹沉重、永远拧不干的灰色苫布,将整个小镇严严实实地捂住。
空气里,弥漫着挥之不去的、混杂了泥土霉湿与陈旧青苔的微腥气息,压得人心口如同塞了一团濡湿的棉絮,沉甸甸,闷窒窒。
张甯藏在幽深巷尾的家,更是逼仄。
窄小卧室如一粒被时间磨旧的珍珠,唯有床头那顶洗得发白的旧蚊帐,勉强围出一方尚算私密的逼仄角落。
夜色浓稠如墨,帐内,一盏光线昏黄的床头小灯疲惫地摇曳着,却只能在帐壁和堆积的书本上投下斑驳黯淡的光影,如同风中残烛无力的低吟。
她斜倚在床头,灰裙褶边散落如疲惫的云絮,手中的《资本论·下》刚刚翻到最后一页,马克思那冷静而锐利的文字,如同深渊中涌动的、冰冷的暗流,已然将她的思绪悉数吞噬、裹挟而去。
床头,那三卷砖头般厚重的书垒在一起,粗糙的封面在昏暗灯光下泛着陈旧的黄色,如同风化的岩石。
它们蛮横地占据了床头柜仅有的一点空间,像一座沉默的、引人攀登却又带来无形压迫的哨塔。
她缓缓合上书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硬质的书脊,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蚊帐顶端那块醒目的补丁——那是一块与帐子颜色格格不入的旧布,上面歪歪扭扭的针脚,如同孩童笨拙的涂鸦,清晰地透出母亲在病中强撑着缝补时的颤抖痕迹。
她的心弦猛地一颤,如同被冰凉的雨丝猝不及防地拨动,发出一声微弱而酸楚的回响。
彦宸那几句听似粗鲁直白、却如同烙铁般烧灼着她内心的话语,又一次在她脑海里蛮横地回响:“努力念大学,出来找个固定工作……思想固化,吸收不进新知识了……没有啥发展前途了!”
她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头,眼神瞬间变得如同子夜寒星般锐利闪烁,竭力想要抓住那句话语中潜藏的、刺痛她的点。
为何他——那个吊儿郎当的学渣——能如此轻易而又精准地剖开现实生活那层温情脉脉的表皮,暴露出其下冰冷的骨骼,就像熟练地剥开一颗坚硬的果壳?难道,用资本的视角去审视一切,真的能如他所暗示的那样,撕开人生那层习以为常的、麻木的面纱,看到另一重截然不同的真相?
她缓缓放下书,目光在床头那三卷《资本论》上逡巡、流连,犹豫如同涨落的潮水,一阵阵漫上心头。
是继续啃读马克思,深挖那些晦涩艰深、却又蕴含着巨大能量的思想脉络?还是硬着头皮,向彦宸借来那本全英文版的《证券分析》,直面格雷厄姆那冷峻理性的投资刀锋?她甚至想要放下所有的矜持,去问问他,对于现在的她来说,到底该从哪一本入手——奇怪的是,那家伙那副总是没个正形的吊儿郎当的样子,那语气里若有若无的挑衅,反而总能像火石般,意外地点燃她心底某些隐藏的、跃跃欲试的火花。
她无声地轻叹,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、带着自嘲意味的弧度,如同干枯的藤蔓上意外绽开的一朵瘦弱残花。
这些天,她过于沉溺在这些宏大叙事的书海中,确实放松了对彦宸的‘严加看管’,连带着补课的节奏也变得如同断了发条的钟摆,零散、断续,却又诡异地未曾真正停歇。
一丝微妙的歉意,如同最细的绣花针,轻轻刺了一下她的心。
但随即,她又想起他埋头于题卷时那副难得的专注模样,以及……他那根本毫不在意的态度。
那家伙,依旧每天变着法子、没心没肺地撩拨她,被她用更加刻薄的‘毒舌’喷回去后,他竟似乎还心满意足,然后乐呵呵地继续低头做题,活像一只刚刚被主人挠到痒处的、心满意足的狸花猫。
帐内的灯光昏暗地摇曳,书页散发出陈旧油墨与纸张特有的、微涩的气息。
她不由回忆起这几次补课时的零散片段。
彦宸偶尔被她冷不丁问到关于资本或金融的问题时,总是能立刻打起精神,巴拉巴拉地瞎扯一大堆,东拼西凑,听起来仿佛头头是道,细究起来却又破绽百出,像个油嘴滑舌的街头卖艺人,故弄玄虚地抛出一串串似是而非、听着新鲜却经不起推敲的‘道理’。
她还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用她惯有的‘毒舌’回敬他的:“你这套歪理邪说,恐怕连马克思本人听了都要从坟墓里爬出来纠正你!”
可他当时却只是咧嘴一笑,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,眼底闪烁着那种独有的、混杂着狡黠与坦荡的光芒,回答得理直气壮:“嘿嘿,蒙不了资本家,难道还蒙不了你这个学霸吗?”
她当时只是冷哼了一声,飞快地用红笔在他的试卷上划下几个大大的叉,以此来掩饰心头那一丝被他的直白与某种奇异的洞察力所搅动的、微妙的悸动。
而如今,她的目光依旧定格在蚊帐顶端那块丑陋的补丁上,思绪却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,再次奔向彦宸那句轻飘飘却又分量十足的话——‘思想固化’。
她从未尝试过,真的从所谓‘资本’的视角,去冷酷地审视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。
而现在,这个念头一旦萌生,便如同燎原的星火,迅速燃烧起来,烧得她整颗心都焦灼不安。
她尝试着,戴上这副刚刚拾起的、冰冷的资本棱镜,重新审视自己的母亲。
母亲没有工作,长期卧病在家,身体孱弱得如同风中残烛,性格温良恭顺得如同春日清晨那一抹即将消散的薄雾。
靠着后爹那份微薄的工资,苦苦支撑着她的学费、弟弟的书本费,以及这个摇摇欲坠的家。
可在那套冷冰冰的资本运行逻辑下,母亲无疑是一个被无情地抛出生产链条之外的‘废人’,她无法创造任何剩余价值,反而需要持续消耗资源。
病痛如同一条沉重的锁链,将她牢牢锁在床榻之上,形同一片被时代洪流遗忘在角落的、毫无用途的废墟。
想到此处,张甯的心猛地一缩,仿佛被一只无形的、冰冷的铁钩狠狠攥住,连呼吸都瞬间变得困难滞涩。
她又想起那位沉默寡言的后爹。
他像一块坚硬的石头,寡言、顾家,却也因循守旧得近乎无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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