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于是,沈宗良在紧紧束缚着她的礼乐教化里,看见了她攒下的不甘、委屈和幽怨。
她在怨什么?怨自己当年选来选去,做了最错的一个决定?是这样吗?
那现在他来了,为什么不到他面前来说呢?
沈宗良拿起酒杯摇头,“你说能怎么样,她都已经不敢看我了,比从前怕得还厉害。”
周覆笑:“那还不是你太吓人了,小辈们有几个不怕你的,就说死了的徐懋朝,霸王似的人物,你一来立马老实了。”
提起这个名字,沈宗良自顾自喝了杯酒,“他也可怜。”
不知谁说了一句:“可以了,至少到死都风风光光的,你让他活到现在,跟魏晋丰似的,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在外头,他更难受。”
周覆去给他添酒,“那也是个命不济的混小子,本来”
“得了,到棠因面前不许提。”
沈宗良特别关照了一句,“你知道她闹了多久?我又劝了多少话才肯嫁到祝家。”
一开始,棠因不管不顾地要出国,半夜翻了大院的红墙,被警卫拦下来以后,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每天茶不茶,饭不饭的,谁都说不动她。
他大哥大嫂实在没办法了,把沈宗良请了过去,他打开房门看到棠因的第一眼,几乎不认识了她,头发乱蓬蓬的,颧骨周围的皮肤陷了下去,双眼无神。
沈宗良几乎不能想象,他乖了二十多年的小侄女,怎么那么能折腾?后来他明白了,也不单单是为了个魏晋丰,她要这些年委曲求全都发泄出来,一直以来,她都被迫活得都太过条条框框。
他因而想到钟且惠。
想到同样听话懂事的,总是在照顾他人感受的,他的小惠。
也不知道毕业以后到了香港,她挨过了成长的阵痛期没有?
这六年,担心她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。
京里下着暴雨,他被困在办公室出去不得,总要查一查牛津的天气,但那里的气候阴晴不定,谁也说不准,只能交代管家夫人,司机一定按时去接她,不要误事。
布朗太太很有社交手腕,把姚家的产业打理得更上层楼,却不喜欢且惠这样惜字如金的人,说她自从来了英国就没有笑过,除了上课,最常做的事,就是捧着本书,坐在院子里琢磨自己的心事,一待一下午。
她实在不知道,这位美丽可爱的钟小姐受着最高等的教育,为人聪明,吃穿住行一应有人供着,眉头怎么就是展不开,哪来那么多事可忧愁的。
沈宗良听了报告,一时也没什么好的办法,只说你只要照顾好她就够了,其余的事不用管。
这世上有些要紧的关隘和险道,只能靠自己挺过去。
他仿佛成了一个和小女孩闹了矛盾的父亲。
看着她负气出走,自以为做了天下最有道理的事,拉都拉不回来,拿她一丁点的办法都没有。
只有在暗中借别人的手,表露微不足道的关心,还坚决不能叫她知道。
因为他不在她的身边,把握不住她千变万化的情绪,不晓得谁说的哪一句话就犯了她的大忌,惹得她伤心掉眼泪。
既然她不愿提他这个人,就闭口不谈也罢了。
江城近来闷热,夜晚的空气又湿又重,沈宗良掀开被子起身,走到窗边倒了杯水,几片棉絮状的乌云从山边刮过来,又被风吹散了。
他揉了揉太阳穴,这觉怎么越睡头越疼了。
沈宗良喝了大半杯水,脑中都是且惠上那辆车前的匆匆一瞥。
她是怕谁看见?又是在避谁的讳?是他吗?
往上面看的时候,钟且惠又在想什么,想看他会不会隔着玻璃喊,小惠你站住。
沈宗良捏着杯子的指骨隐隐发白,他还有这个资格吗?
他是谁?一个年纪大她许多的男人,过去还很爱约束她,兴许小惠早就烦透了。
她在那段录音里讲得明明白白——“不然他比我大那么多,有什么值得我费心思呢?”
沈宗良能理解,整件事情是姚小姐在起坏作用。
她欺负小惠岁数小,没什么阅历,应付不来深宅门庭里的这些龌龊事,还事先拿住了她那个不容她置喙的妈妈,她干脆撇清关系,把手里握着的牌都扔了出去,一走了之。
但这句话单挑出来听,尤其经由她清脆柔软的声音说起来,那么真,又那么伤人。
这些年,他时常在梦里,听见小惠指着自己重复这句话,然后一身冷汗地坐起来,喘匀几口气后,镇定地走到浴室去冲个凉。
他总是穿着件半敞的睡袍,靠在那把她看过书的乌木圈椅上,一根一根的,在暗室里独自抽着烟,看远处的天慢慢亮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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