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隔着旋转楼梯的扶手,嘉岚隐约看见他嘴唇轻轻动了动,然而灯光既暗,隔得又远,她不是很确定是不是眼花了。
又过了一会,才听见顾昭若有所思着回了一句:“见笑了。
听一个故人提起过,翻了翻,很多地方囫囵吞枣,沈小姐书读的多,改日得闲了必得好好请教。”
沈嘉岚走后,顾昭回到书房,靠在躺椅上,盯着堆列到天花板上的书架,发了一会怔。
这当中的很多藏书都颇有些年头,是他早些年在书馆做小工时一本一本攒下来的。
他从小没念过书,原本连字都不识得几个,后来机缘巧合去书馆做工,才一点一点识了些字。
快凌晨两点的时候,裴子义才回到顾公馆,带着一个半身是血的人敲响了书房的门。
顾昭还没有睡,正在写一封信,开了门,见到来人,丝毫不见惊讶,目光从容在他左肩胡乱裹了一下的伤口处扫了一眼,笑道:“邹会长来啦,蓬荜生辉蓬荜生辉,呦,怎么还受伤了,子义,快去请杜医生来——”
“九哥,我已经吩咐李嫂打过电话了,杜医生正在赶来。”
顾昭和邹余庆是旧相识,但是彼此不怎么待见的旧相识。
他是资本家,邹余庆代表的工人阶级,是水火不相容的关系。
此人很有翻云覆雨的本事,组织的工人联合会非但是何笙平的心头亟待铲除的大瘤,也一视同仁的蚕食着顾昭的利益。
邹余庆三十上下,身量较顾昭矮半头,但浓眉大眼,一身正气,往人跟前一站便是一张立体的爱国宣传画,随时一副要鼓动学生游行示威的架势。
此刻面色苍白,额头密布细汗,一只手扶着肩,仍然站的像座牌坊,凛然不容侵犯。
见了顾昭,虚弱打了声招呼:“顾先生,久违了。”
他与顾昭没什么一触即发的私人过节,但与后者之流素不对盘,若在平时,民族大义恐怕自进顾公馆时就在舌尖滚了几个来回,脸上早已能刮下一层冰霜,然而今时不同往日,手下嫣红的血还在一点点往外渗,他能捡下这条命都得亏了顾昭。
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,他当然不便摆出收债的臭脸来,可读书人要命的气节又让他脊梁骨硬的十分不识时务,实在做不出肝脑涂地的样子,而且个人恩义是个人恩义,顾昭并非良善之辈,往日行事之狠辣,与陆新铮实为一丘之貉。
今日救他,也只不过是因为资本家内部的派系之争而已。
邹余庆在“白眼狼”
与“无产阶级的叛徒”
之间摇摆了摆,终于取了个折中的别扭立场,道:“顾先生,你今日救我一命,我日后有机会,一定想办法还你。
若是没有,这条命,你不妨随时再拿回去。”
时值新旧交替之际,上海滩又是华洋荟萃,什么样别扭的人都不少见,顾昭见的人多了,并不以为意,笑着说:“邹会长既开了这个口,那我就直说了。
机会眼下就有一个——沙福德和何笙平借陆新铮的手杀你,为什么?”
邹余庆脸色苍白,像冻坏了的果蔬,露出一种说不上是麻木还是不知所措的古怪,看了顾昭一眼,闷突突道:“十六铺是永达的地头,码头工会和他们结怨已久,姓何的想要我的命,也不是一天两天了。
至于那个德国佬为什么要杀我们,我不知道……大概洋鬼子有脏水无处泼,想拉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苦命劳工垫背吧!”
顾昭问的是“我”
,他前半句还老老实实地答着,到了后半句,就不知怎么不动声色地换成了“我们”
。
我们是公怨,而我就是私仇了。
沙福德此人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,虽然来自《资本论》的祖国,却并不把阶级之间的仇恨真当回事,在他眼里,只有你我之分,不存在你们我们之流的集体情怀。
邹余庆有意躲避“我”
的话题,反而说明了,他和沙福德大概有私人的过节。
顾昭假装没有注意到这细微的变化,反挑眉一笑,转向身后的裴子义,问:“陆新铮去的时候把沙福德的老底兜出来了?怎么我只是随口一说,邹会长似乎对沙福德也参与了这件事的猜想一点异议也没有?”
裴子义会意,立刻摇头:“护军说的是搜捕纵火犯,但没说哪里起了火。”
邹余庆这才意识到自己着了顾昭的道,愤愤道:“你要问便坦坦荡荡的问,何必这么九曲十八弯的给我下套!”
顾昭冷笑:“邹会长这么说话就不公平了,只准你遮遮掩掩,就不准我有所保留了?邹会长要坦荡,那你不妨说说,你怎么知道洋鬼子有脏水要泼的?”
邹余庆明白自己在言语上不可能占到顾昭的便宜,多说多错,索性住了嘴,嘴唇抿成一条直线。
因伤口的血还未止住,他失血过多的嘴唇一片苍白,额头密布的细小汗珠,很快连成一片,汇成一颗大的顺着额角滚下来。
倒显出几分在罹受重刑、士可杀不可辱的悲怆味道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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