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裴钰拿镇纸把信压在了案头,很少挪动,但坐在案上就能瞧见,顺着墨迹,他甚至能想象出萧楚书写下这些笔画时的心情和动作。
这夜里,裴钰又辗转反侧,夜不成寐,便秉了烛下床,又摸到了书房里。
裴钰分配好了内城各街百姓的出户时间,然后在蜀州城里派人点着火四处巡游,夜里都是一片火树银花。
他搁了烛台到书案,温吞的灯火照在青玉镇纸上,映出一点亮色。
那封信还安静地躺在镇纸下,他挪开青玉,小心地把信捏到手中。
这算得上是萧楚头回给自己写信了,裴钰看着开头那句“卿卿如晤”
,感觉手间的纸都在发烫。
还没成亲,就这般亲昵地唤他“卿卿”
,若是萧楚在自己眼皮底下写这封信,大概要被自己斥责好几个来回。
裴钰一边想着,一边磨开了墨条。
他递回边蜀营的信件不多,一来是怕影响萧楚作战的状态,二来他自己对“写信”
一事有所抵触。
掌心压着一张信纸,裴钰的目光穿透纸背,想到了前世的很多个夜晚。
雁州沉冤得雪后,为平民怨,天子一道圣旨下来,把萧楚的尸身被葬在了英雄冢,每年的生祭,裴钰都会去看他。
前两年他什么都不带,就往那块石碑前坐一整天,半句话都不说。
后两年裴钰突然害了病,身子没力气,便只能让裴婉带着他来,也没办法再一坐就是一整天了,于是他会提前写一些信件捎来,挨个扔下,最后一把火烧在墓碑前。
那些信件里都写了什么?裴钰也记不大清了,大概是些寒暄,还会前言不搭后语。
在朝中,裴钰递给内阁和御前的奏折永远都是写得最漂亮、最简练的。
可不知为何,只要知道自己这封信是要写给萧楚的,裴钰就像一瞬时间忘记了所有的才学,舞文弄墨的水准竟不如私塾的稚子,总要絮絮叨叨讲一大堆废话。
这样去祭拜萧楚的日子不多,按裴钰死后的年岁来算,也不过两三次而已。
有那么一回,他甚至能撞见其他来英雄冢上香的人,他们跑去萧楚的墓碑前潸然泪下,好像跟这个长眠地下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前缘。
裴钰原本想讽刺几句,说这些人趋炎附势,惺惺作态,可回想起他生前和萧承礼的种种,又忽然觉得这些话好像在骂自己。
萧楚死前名声不好,甚至他死后的一段时间里,裴钰在街头巷尾都能听到有人斥骂萧楚奸佞小人,指萧家是叛党走狗。
裴钰替萧家翻案之后,几乎是往天子脸上狠狠抽了一嘴,民间的风声也一下子反转了过来,大家都开始惋惜这位英年早逝的少年将军。
说他年轻有为,英姿勃发,本该驰骋沙场的年纪荒废在了京州的醉生梦死里。
也有人斥骂裴钰小人姿态,坑害了这么一位鲜活明媚的年轻将军。
裴钰懒得再驳斥这些话语。
京州百姓口中有一万种神武将军,但他的萧承礼只有一个,他念家,念明月,念风吹沙,如今也常常会念自己。
屋外猝然响起一声爆鸣,让裴钰从深不见底的回忆中抽回了心绪。
他手中的笔杆子都开始发抖了,墨水被深冬的寒气凝成了块,连“见信如晤”
四个字儿都没写出来。
屋外稚嫩的童声漫入耳中。
“降瑞雪啦!”
“下雪了,下雪了!”
裴钰循声望向屋外,漫天飞絮果然绵绵而下。
这是瘟疫渐好后的第一场雪,此前已经或大或小地下过了很多次雪。
多少次?
裴钰数得一清二楚,十四场雪。
他恼恨一般扔了笔,抬手扬灭了烛火,径直往自己的寝屋走去。
爱回不回吧,这信他不想再写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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