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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日里正兵披挂上阵,戴着红缨斗笠,暖热的天气里还穿着棉花甲……保持着整肃军容一丝不苟地往前行走,配合着将军、龙船,营造出好一副严整景象,如此卖力地表现着,却没有一个观众,一切全在寂静中进行,除了时不时两岸发生帮喊的“肃——静——”
之外,沿岸的百姓压根就不知道御驾从州县经过……仔细想想,这其实是一件又可惜又可笑的事情,实在不知道这么做的用意是何在,难道就为了做给那些前来觐见的州县官吏看的么?可这样的访客一日大概也没有十几个,为了十几个看客,摆出这样的阵仗,似乎也太小题大做了一点!
“固然了,到武林码头的那一刻,应当还算是威风的……可就为了这,上万人要辛劳一路,别的不说,就光我们六千厢军,完全就是为了体面找来的,很可以完全裁撤……”
这是他们上路之后逐渐得到的结论:厢军可做的事情实在是不多的,实际上沿岸并没有什么土匪需要正兵出动去剿,正兵所有的工作内容,就是光鲜亮丽地整肃前行,而厢军的存在就是为了帮助正兵以这样的一种形象出现。
如果没有厢军,正兵分出若干艘船来装帐篷、铺盖也完全没有任何问题,只要推出一些人来装运炊具等等就行了。
当然,这样的话他们要背负自己的包袱,很显然军容就不会这样齐整了。
大多会和现在的厢军一样,着短褐,高绑腿,肯定不能穿甲。
这样的话,可就不威风了……不威风的话,为什么不坐海船南下呢?这样一想,大家便容易得出一个很丧气的答案,那就是整个河运南下的仪仗,所谓的不过是片刻的威风,而在此期间所发生的一切实际上都毫无意义,只是基于一些莫名的原因进行的无观众的,荒谬的表演,大家在其中都十分的疲累,耗费且还巨大,但在整个旅程之中,这样的表演居然还在公然地进行着,谁都没有出来戳穿。
倒说不上是心疼银子,毕竟这银子也是天家的私蓄,这些为了见世面而出京的厢军,远远没有什么‘天下为公’的觉悟,认为皇帝的花销他们也能指指点点,在他们心里,皇帝花自己的银子来维持天家的体面不算是多么昏庸的决定。
可正因为这决定并不错误,理性的认可才会和感性的反对发生激烈的冲突,产生极强的荒诞感。
他们虽然彼此不讨论这样大逆不道的感想,而且途中的吃住也还算是说得过去,至少一切都井井有条,的确没有吃苦,也没有发生什么担忧的变故(譬如天家出尔反尔把他们捉去做纤夫),但是,对这一趟行程所开的眼界,他们在每每再见那瞬间的震撼后,厌倦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了,不由得开始思索一些相当务虚,此前从未想过的问题。
甚至连兄弟伙里最夯的鲁二哥,有一日都居然发了感慨说,“龙舟船队是天家的气派,这是诚然不假的,可谁说买活军没有买活军的气派?要我说,咱们一帮人的吃喝拉撒都这样顺畅,每天能够知道什么时候起来,什么时候吃饭,什么时候收好帐篷,去找到谁跟谁走……这种心中有数,做的每件事都有用都管用的感觉,那难道就不是买活军的气派了?这样的气派倒更难得些,而且见识到的人还不少,我觉得可比咱们的花架子要来得上算得多。”
他的论点是很难反驳的,因为这些京城的乡巴佬,在汇入厢军大潮之后,就非常迅速地认识到了,当人多到一定数目的时候,吃喝拉撒睡这些最基本的要求,都将变得难以实现,而且正因为这些资源相当的少,对其的争抢很容易造成秩序的混乱,所谓‘乌合之众’大概就是这个意思,乌鸦居多了都散飞呢,一支队伍能做到鲁二哥所说的,醒来时心中有数,知道该干什么,哪里可以吃,哪里可以拉,一会跟谁走,这就说明负责协调衔接的人,水平相当的高啦!
“啪、啪、啪!”
鲁二哥发感慨的时候,他们就正在为正兵收拾昨夜的帐篷,捆扎帐篷的手法已经比刚出行时娴熟多了。
而这些时日以来和他们很熟悉的买地官员,已经拍着手大踏步地往营地前方走去,“班长过来报数!”
班长们登时一溜小跑,殷勤地跟着他的脚步往前去了,这是起身的前奏。
每次班长点名之后,便会四散去寻找归拢到自己的班组员,再以营为单位进行内部报数,点到全到的班,报数之后立刻上路,先到营地的虽然要干点体力活(挖厕所),但也能吃上相对来说的好菜,个把时候甚至会有蛋。
所以现在班长们归拢组员,组织干活的热情非常的高涨,有时候正兵还没动身,来给他们收帐篷的厢军就已经虎视眈眈地等候在一边了。
“14!”
鲁二哥这一组的人手都还算是利索,每每都能第一批次动身,大家挺胸凸肚,得意地挑着担子从众人身边经过,将比较沉重的帐篷、炊具撂上驼马之后,便解下缰绳,马在前方领路,人跟随在后头。
前面后面都能看到班长头顶的黄色小旗,以及他们的班号,这样就算一时失散了,也可以凭着班号找到自己的班组。
“前头好像要到大城了,今晚若是到得早,我们的卫生内务检查得好,没准能有肉吃!”
众人听了,都不由得咽了咽口水:到最后,南下仪仗还是有买地官员参加管理,也就免不得带了买地的痕迹,对于卫生内务的要求是非常严格的,甚至连早起后要刷牙漱口,睡觉前要烧水洗脚,拿针挑水泡等等都细致地规定了出来。
鲁二哥虽夯,但因为他是个粗货,反而可以理直气壮的不讲情面,大家也不敢在他面前偷奸耍滑,因此内务都是整洁,因此已经得了若干次包括了白面馍馍、青椒炒蛋的奖励,这些都是他们平日里也不多吃的好菜。
大家对他的信服是与日俱增的,再一个,他虽然不懂人情,但行事一板一眼反而得到买地吏目的喜爱,再加上和卫主任有一定的关系,辗转和分管他们这一营的营长,买地来的刘长智——卫主任叫他小刘二的,也搭上了关系,彼此还挺说得来的,也能搬弄一些买地的新鲜见解说给大家知晓,让大家明白一些讲究背后的道理。
譬如说,这卫生细务虽然看似是无关紧要,但却能起到一个遏制疫病流行的作用,因此凡是买地组织流民南下,对此都是抓得非常紧,以至于在莱芜这些流民聚集的地方,卖刷牙的柳树枝都成产业了,家家户户种柳树不说,还有人专门搞船,从南面到莱芜来卖。
又说起这种结班点到,人齐先走的政策,都是流民那里现成的经验,买地这边的官吏之所以如此在行驾轻就熟,其实就是因为他们不知搞了多少次人口转运,甚至刘长智还笑言,‘我们买活军就是天下第一牙行’等等,这些掌故对于班里的弟兄来说,都是颇为新鲜,他们也常怂恿鲁二哥和刘长智多套近乎,哪怕是听些故事回来传说,也是好的。
或许是因为这份亲近,得到了刘长智的赏识,这一日走了二十里——御舟在河上可不会扬帆走,他们那船很重,走得本就很慢,是岸边人能靠步行跟上的速度,但,人力差不多日均也就走这些是极限了,说不上太轻松,因为大量的时间都花在收行李摊行李穿甲卸甲上。
大家支帐篷垒灶烧火,打开铺盖歇下之后,又怂恿鲁二哥去和刘长智耍子。
鲁二哥也不计较两人身份的差别,欣然前往,不久袖了一个册子回来,拍拍手拿起灶台里馏好的杂面窝窝头,打开行囊中的臭腐乳罐子,夹了一块出来配,又喝了一大口热糖水——这样的饮食差不多就是厢军的标准,也足够让人满意了,和京里平常俭省人家的饮食不差什么——把册子丢给众人,笑道,“刘营要去开会,刚好新得了一本买地的《醒世菜根谭》话本,听说还是他们军主六姐御批的版本,让我们自己看了说笑耍子。
他原话说,‘已入江南道地界,从彭城这里开始,市面上卖的就全是我们买地的话本了,什么样的本子都有,你们若有脚力就去城里逛逛,买些书来看’,我说我可舍不得这钱,他就把他刚得的一本书甩给我了。
左右无事,趁着天光大家一起看看!”
他一边说一边吃饭,那腐乳汁顺着窝窝头往下淌,大家是珍惜字纸的,连忙把册子挪开,也都道,“什么!
彭城这里还在金陵之北,怎么就已经和买活军的地盘一般了!”
当下有一半人七嘴八舌考虑是否要进城见识一番,又觉得囊中羞涩,难以拿定主意,也有若干人走了一天路根本懒怠动弹的,准备到金陵再去看大慈恩寺——皇帝再怎么样赶路,到了金陵也要停留几日祭拜先祖的,这样他们也才有时间从容游览,否则这样漏夜来回能见识到什么热闹?要知道,一路的劳务费可是要到武林再给的,现在大家身上都没什么钱。
这些人比较热心于看话本——走了一天的路,只是谈天,那真是谈无可谈了,大家对于新奇的娱乐都非常热衷,不止他们班,别班的也聚过来要一起看册子,又有人更加无知一些,一边督促拿册子的人翻开扉页,一边问道,“且何谓《菜根谭》耶?”
“这是老有的书了,就是劝人向善的因果册子……你供奉了佛祖,那些和尚偶尔也印一点来发给你的!”
这是要家里比较殷实,能有余钱体面供奉的人家才会有的见识了,不过,醒世菜根谭是什么,大家便不知道了,都七嘴八舌地问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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