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要说起来,建筑一座城池不容易,摧毁一座城池其实也没那么容易,察罕浩特并非处处都是土木民居,城里其实也有很大的空地,是给不习惯居住在屋子里的贵人们用的,它之所以成为一座城,主要是因为有四面城墙围着,城中依旧是穹庐处处——很多台吉一辈子都住在毡包里,一进屋就睡不着觉,他们认为一顶顶串联的帐篷,比屋子要气派多了。
当然,在木头难得的草原上,用毡包的花费也要小得多。
除了宫殿之外,毁城主要的难点,一个是城墙,还有一个就是城内的土地了,为了让城里不是处处都长满青草,连建筑也成为危房,当时建城时,大家是下了大力气的,不但有部份土地,是用被炒制过的熟土铺设,全城的道路都是用重车来回碾压过的,压得很实在,哪怕人走了,多年间草也生长不起来,依旧是城池留下的痕迹。
这时候,那些和边市素来有来往,乐于阅读《买活周报》,比较见多识广的贵族,就展现出他们的优势来了——向布尔红要药火,这个大家都能想得到,毕竟,一开始六姐说‘帮助有限’的时候,很多人就都能理解了,帮助有限意味的确能提供帮助,买活军带来的人就这么少,难道指望他们下场干活?肯定是赐下仙器什么的。
只是,大多数人的想象,在药火这一步也就止住了,能想到拖拉机带旋耕头犁地撒草种的,真是寥寥无几。
想出这个主意的侍女,立刻就被询问了名字,毫无疑问,哪怕是流放,她也会获得比别人更好的机会。
“这是在挑选新的头人啊……亲善六姐,又有能力管事儿的头目,自然都会露头了。”
在返回斡鲁朵的路上,中根福晋自然地和囊囊大福晋走到了一起,她抄着手,在寒冷的空气中,吐着白烟,有些缩头缩脑的样子,感慨地望着城北那片突兀的空白:数日前,那里还是大汗的宫殿所在地,除了竭力辉煌的议事堂之外,还有后头层层叠叠的毡包群,那是大汗和他的帐下女奴平时居住的地方,这会儿,那块已经什么都没有了。
毡包全被收了起来,一大部分低价卖给了联军,作为他们的战利品,换取一些粮草上的补给。
这样,察罕浩特余部的口粮能宽裕些,而这些上好的毡包料子,对于这些部落来说也是御寒难得的补益。
至于议事堂,也已经被炸毁了,白色的涂料洒落了一地,让那片空地在夜里显得特别的光亮,还有些斑驳的彩色砖瓦,点缀其中,反着月光,就像是会发光的石头。
这其实是很罕见的景色,可惜,没几个住民懂得欣赏,百姓们急于动身搬迁,而头目们都在焦急地计算着时间和粮草。
中根福晋曲着手指在算,“如果布尔红肯借出拖拉机,那就真不用管了,拖拉机带耕头,把铺毡包的地方犁一遍,来年草长起来以后,宫殿那块也不用管,不出三五年,风吹雨打,砖全化成土,草就长上去了,再过个十年,也就只能感觉到一点起伏的小土包啦。”
“大福晋,你说,我们平时打马出门的时候,经过的土包,千万年前,是不是也可能是一座城池呢?”
她有些天真的问句,引来了大福晋的微笑,这笑当然是很勉强的,“鞑靼人的历史,要有这么长就好了。”
“谁知道呢?或许也就有这么长呢?”
中根福晋倔强地说,但不久也叹了口气,“是呀,我们鞑靼人不通文字,没有成文的信史,按汉人的说法,我们还是后来的,前头这片草原上,还有什么匈奴人,柔然人,鲜卑人、月氏人……”
一口气数了这么多名字,可不容易,说明中根福晋也是喜欢看汉人文书的——这些东西,鞑靼人的歌谣里可没有流传,都是汉人的教材里介绍的知识。
囊囊大福晋看了中根福晋一眼,心想,这位可实在是深藏不露,从前完全不知道,她对边市的兴趣,居然扩散到了奢物之外的领域。
不过,中根福晋好像一无所觉,而是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之中,她有些迷惘地看向了月亮,喃喃地说,“这些人,后来都不知去了哪里,把草原让给了我们鞑靼人……你说,大福晋,他们去了哪儿呢?现在又住在何处?千百年前,他们也曾经在黑河里饮马吗?”
“现在,河还在,他们却都不见了。
就好像我们鞑靼人,强盛时遍布各地,现在,却也要离开土默特,去往别处了……千百年后,我们的后裔,又会在哪条河里饮马呢?”
饮马这两个字,引得两人的坐骑都感兴趣地东张西望了起来,囊囊大福晋轻轻安抚了一下马儿,纠正中根儿,“离开的不是别人,只是黄金血脉……不,只是大汗的血脉,草场会被分给部落联军,鞑靼人依旧会在这片地方放牧,被抹掉的只有这座城池而已。”
“被抹掉的,只有城池吗?我怎么觉得不止呢?”
中根福晋的声音变轻了,她垂下头去,动作很快地摸了一下眼角,又吸了吸鼻子,再抬起头时,语气已经很正常了,囊囊大福晋也没有追究的意思,这种突如其来的怅惘,在这段时日的察罕浩特是很高发的,但随着时间的推移,尤其是拆城工作的推进,大家也都在非常迅速地适应着。
从民居方向传来的哭声,也不过就是宫殿被拆毁的那晚上略大一些而已,昨天经过的时候,听到的就更多是互相抽背拼音,在黑暗中学着背诵官话课文的声音了——拆城的速度比预计得快,如果布尔红肯出借拖拉机,那或许真有可能在第一场雪下来之前,初步完成拆城的目标:
把毡包全拆了,毡包下的空地翻耕,城墙炸掉,那些残垣断壁和宫殿遗址一样,都不用管,几场雪之后自然会被草覆盖。
有些木头还能卖给联军换钱,这在草原上也是一笔资产。
这样,除了城里那几间水泥房之外,其余建筑的痕迹,过几年也就很快能磨灭了。
当然,这也还是需要百姓们组成民夫队,来清运砖瓦,至少均匀一下,否则,城墙的残余还是很醒目的。
活很重,扫盲班就只能放到晚上,在帐篷中摸黑口授,但很少有人敢于偷懒,因为一旦拆城不再是困难,需要盯紧的就是扫盲班的进度了:
完全不会说汉话的人,是不会被接纳的,没法离开察罕浩特,摆在眼前的就是最现实的问题——城都没了,粮也没了,等雪下下来以后,就算是看守的人都撤走了,不管他们,爱逃去哪儿就往哪儿逃吧……又该怎么过冬?
“别怪我没想到别的部落,就想着自己……囊囊,我心里总觉得自己是没家了,成了没根的云彩,要从这片草原不知道飘去什么地方啦。
甚至……好像和瓜分草原的那些联军,甚至是和我自己的娘家,都没有什么关系了。
城一拆,我这心里那空落落的呀……”
中根福晋说,已经过了去往第三斡鲁朵的路口,马儿习惯地想要拐过去,却被她勒了回来,第三斡鲁朵现在也成空地了,毡包被拆,大家拿着一点自己的细软,都挤到了囊囊大福晋的第一斡鲁朵帐篷里来。
居住条件当然不会有从前那么好,但毕竟是活下来了,而且没有被强迫和鞭打的危险,大家也能接受。
“真奇怪,平时觉得察罕浩特的日子也紧巴巴的,甚至觉得谁都不稀罕来打咱,可打下来了以后,还真和六姐布尔红许诺的那样,部落联军全都满载而归,得了一大笔物资。
草原上的粮荒好像一下子就缓解了……可那天打仗,也没死那么多人那。”
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讲着心中的感想,其实有些疑问,的确是幼稚的,绕个弯就能想得明明白白,察罕浩特的物资紧张,与各部粮荒得到缓解也并不矛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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