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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在当时没有想过,少了口粮,这些活生生的百姓该怎么过冬,现在,汉人就也不会为察罕浩特的百姓想!
鞑靼人按照惯例,或许会杀掉察罕浩特所有高过车轮的男丁,这是可接受的,是鞑靼人一直以来的规矩,只要孩子还存活,察罕浩特始终就还有血脉流传,还有一息尚存!
可汉人要拿走的,是余下那些妇孺生活的希望——就算再说千百遍也无用,再怎么安慰自己,察罕浩特的结果实属必然,也是无用,锡尔洪不能无视这一点:这一切全因为他多拿了一份,全因为他贪心多拿了不属于约定之物的那一份!
是他,是他带来了察罕浩特的毁灭,就算不全是因为他,可他也占了好大的一份,他望着的是一座还暂且完好而威严的城市,可他看到的是一座死城,一座正在坠落往无间地狱的修罗黄泉之城!
这座城池将在即将到来的冬天中永远封冻,而锡尔洪的头颅,会在京观中永永远远,见证着自己的罪行带来的恶果,死不瞑目!
呵呵的呻.吟声,不可控制地从他的喉咙中溢出,不是因为他想要保持安静,保持最后的尊严,而是因为锡尔洪想要嚎叫着发泄自己的痛苦,却因为受损的咽喉而不可得。
他已经裂成了两半,一半的他,只想着蜷缩在囚车里,哭泣到他的死期到来,可他的身子不听使唤,甚至连举着千里眼的手都无法放下,连眼睛都无法闭上,只能木然地见证着这一切。
鲜血在枯黄的草地中洇开,生命一如既往,在战争中轻易地消逝了,胜利者兴高采烈,高歌着向城门前进,周围是跪伏着丧失了所有反抗意志的守军,城墙上方,大汗一动不动,凝视着这一幕。
他的绝望在这样的视距之中显得很模糊,但锡尔洪可以辨认出来,因为他正共享着同样的情绪,他们都被迫地见证着自己的根,自己的家乡走向灭亡,这一切最糟糕的一点就在于,他们也都很清楚,如此的命运,由他们一手缔造而成,他们就是罪魁祸首,无从推卸责任。
大汗会想到他吗?他是不是也在好奇着,恐惧着自己未来的命运呢?他怎么还不跪下求饶呢?见证了这一切,见到了布尔红来到自己的面前,宣判着这样的重罪……
他难道还秉持着那股莫名的狂傲,不愿向汉人屈膝乞怜吗?他是不是在度量着、回忆着汉人的规矩,那些他不曾在意,如今却突然变得至关重要的规矩,猜测着汉人会怎么治他的罪?他想得到京观吗?他知道吕宋的京观塔吗?啊,他未必知道的,就是锡尔洪自己,也只是在科尔沁女吏的恐吓中听说了那事儿,但当时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。
在科尔沁小福晋一去不回后,大汗提审了这个小格格吗?他有没有想过拿她的命来交换自己的命呢?
锡尔洪心中,诸多想法时而闪现,他几乎是百无聊赖地猜测着大汗的想法,就如同一个死到临头的绝望的地狱受苦鬼,注视着同伙不情不愿上前的脚步,关注的全是无关紧要的细节。
甚至还嘲笑着他额外的无知,他们的结局应该是相似的,可是,瞧啊,大汗的地位虽然比他高得多,可知道得却还不如他那!
说不准,到现在他都还没想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!
他的猜测,或许大概真有几分不假,也或许是命运的灵犀,在千里眼的视野之中,大汗不经意地往战场边沿投来一眼,正是锡尔洪的囚车所在的方向,他的动作突然间凝固了,凝望着囚车,半晌,才慢慢地举起了手中的千里眼,第一次不顾眉间的红点,做出了多余的动作——这正是一切最荒唐可笑之处了,那眉间的红点,只是出现了片刻就消失不见了,可大汗并不知情,身边也没有人胆敢侧望提醒,他们一直以来都是被不存在的东西恐吓束缚着,一动也不敢动地僵立在那里。
这会儿,他终于不顾一切地动了,举起了千里眼,向锡尔洪看来,这两个人隔了千里眼,跨越了漫长的距离,似乎在战场上方互相打了个照面,一个是面色灰败,衣饰华丽的大汗,一个是身披毯子,蓬头垢面的俘虏。
千里眼遮蔽了半边面孔,他们本不该如此容易地相认,但锡尔洪却仿佛在冥冥中和大汗,通过千里眼把心灵也连在了一起。
他能看到大汗面上的震惊,甚至是看到他被遮蔽的双眼中浮现的明悟——囚车中的是锡尔洪,是联军一直在索要的锡尔洪,终于,一切计谋都完全看清了,联军所有的一切计划,他们的决心,他们的布局,察罕浩特的将来,全都在这一眼之中,明明白白地呈现了出来。
遵守约定,给延绥留下口粮的部落,加入联军,带走口粮的锡尔洪,被推到了小土包上,在囚车中被逼着见证一切,见证着他故乡的毁灭,全明白了,汉人的狠辣、决心,他们的报复心,以及,作为察罕浩特的首领,比锡尔洪罪责更大,延绥之变的缔造者和决策者——他未来的命运走向!
在这一刻,全明白的不仅仅是大汗,还有和他隔空对视的锡尔洪,他说不清是因为什么,但在那一刻,他好像完全进入了大汗的内心,明白了他的一切思绪,他的骄傲、恐惧与畏缩,还有那最终的解脱,或许所有人都会为他的决心费解,但锡尔洪能够明白他,甚至还感到强烈的羡慕,当大汗的手臂软下,千里眼随之跌落在地时,他甚至在大汗唇边见到一丝微笑,以及,向着他的方向的,轻轻的一个点头。
“啊————!”
他似乎能听到囊囊大福晋的尖叫,那声音在锡尔洪的幻想中,就像是苍鹰的高唳,令整个战场都陷入了静止凝固之中。
她伸出手,似乎是想要挽救什么,但大汗就这样轻盈地从城头翻了下去,如同一片落叶一样,跌入了青空之中,她全拉了个空!
锡尔洪的喉咙,又发出了滑稽的呵呵声,两行热热的液体,顺着脸颊落下,他的手也松开了,千里眼被无力地搁在了栅条上,他的双眼空洞洞地看着前方那美丽的白色坚城,看着它在碧空中所留下的,最后的精美的剪影,看着他从不知竟如此深爱的家乡。
宁可死于青空,也不死于邪术,大汗退缩了,却也解脱了,可锡尔洪呢,他依旧还喘着气,一个已死的人,依旧要苟延残喘,从泥土下费劲地喘息着,见证着这一切——见证着自己成为京观的顶端,见证着白城的荒芜与毁灭——
“嘿!”
粗鲁的喊叫声,突然打破了小山包方向的静谧,“想干啥呢!”
守卫毫不客气地扇了囚犯一巴掌,把他的下巴给捏脱臼了,“怎么,见你们的大汗跳城墙了,就想咬舌陪着?没想到你对你们大汗,还挺忠心耿耿的嘛!”
他上下打量了这个囚犯几眼,见他双目赤红,泪流不止,似乎已经陷入了极度的精神崩溃,也不由得有些鄙夷地摇了摇头,“想得倒是轻巧!
一死了之……呵!
岂能容得你畏罪自尽?便是要你求死不成,方是惩戒!
给我老实呆着,且等着六姐公审着去!”
说着,也顾不得这人能不能听懂,把长枷一锁,千里眼一收,和同伴便商议道,“贼酋已死,战事底定,我们也不必再看了。
且把他推回大营看管起来,去讨六姐的示下,看着战后诸事,该如何安排!”
“说得是!”
他同伴也是赞成,二人便背过身子,把那囚车套了马,一声呵斥,摇摇晃晃下了土包,边走边闲谈道,“真是跳梁小丑,自取灭亡……”
“天下间,真从未见有敢如此冒犯六姐的人,他们一死了之,倒是容易,叫这留下的孤儿寡母,可怎么讨生活?什么大汗,我看,也只是个孬种……”
“哼,也亏得有他这一番造作了,我看,六姐也算是杀鸡儆猴,这一次,敏地那惠主编可是随军来了的,也不知道他回去之后,会怎么写……”
“还真别说,七十多岁的人了,可别吓出个好歹来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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