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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眉生姐!”

“眉生你这歪理!”

众女闻言,也是啼笑皆非,一阵笑骂,但至此也算是明了了顾眉生的决心,并非是一时兴起,而是经过仔细考量,下的决定。

以大家的关系,也只能劝到这里为止了,于是众人也不再反对,只是依然好奇,为何顾眉生突然发了这样的壮志,“莫不是好日子过得够了,百无聊赖,静极思动,忽然想要建些功业了?”

“想要建功立业,考个吏目,调到边远地区,一样是建功立业,回来还可再升几级,以眉生姐的才具,这不是手拿把掐么?怎么就非得要去欧罗巴呢?除非……眉生姐,你莫不是嫌弃,这般出头的速度太慢了,是以要去欧罗巴抄个近道?”

顾眉生指了指说话的吴香儿,也是笑道,“还是香儿懂得我——这世上道理,真是禁不起琢磨,就是再深的心思,也禁不住一桌人坐在这里,盘一个晚上的,更何况我的心思本来就十分浅显?”

“不错,我去欧罗巴,一来也是有意去该处游历一下,见识异域风光,二来,也是因为该处特能发挥我的专长,我对民生来说,恐怕比起排布腾挪,找钱来做些基础建设,改善民生,更善于发掘商路,撮合贸易,盘活一地的经济。

再加上又会说些洋番话,去欧罗巴,似乎比去云贵道、两湖道的偏僻所在,更能发挥一些——换句话说,衙门也更缺在欧罗巴的人才,能把洋番话说得这么好,又有些经济才能的汉女,还愿意去那么远,肯定是更少的,也容易显出我来。”

顾眉生对自己的认识,显然是非常客观的,而且语气也相当冷静,她道,“我今年已经靠三十岁了,此时考吏目入仕,为时已晚,想要在四十五岁之前出头,首先要去边远地方,苦熬个十年,做出了成绩来,这才有望在四十五岁成为近海大县的主官。

如此,想要在年衰以前,把影响扩展到省道,也近乎是不可能的事。

这年过三十之后,韶华便是飞逝,倘若想要再上一步,那就不能走寻常路,此去欧罗巴,虽说是个通译,但使团人少,而欧陆局势复杂,便是通译也可代言我买地的权威,倘在那变换的局势中,把握到机会,那么,一开始施政,挥洒的舞台就是欧陆各国。

这和我们华夏境内相比,起点便不可同日而语,况且还有一点好处——在华夏境内,同僚竞争的太多了,故而要从方方面面,来增加自己的长处,所有吏目,几乎都是按着模板,什么时候成亲生子,都有计较。

按我等的年纪,我已经是晚了太多了。

可若是从欧陆出身,那同僚极少,都是要大用的,在这些事情上,也就不讲究了。

我既然有意从政,那就总要设法扩大自己能影响的范围,可我又是不愿为了仕途而成亲的,既然如此,不论是从哪方面看来,这欧罗巴倒似乎是必去不可了!”

听说她有意从政,众女倒不惊讶,反而都是恍然点头:除非有意累积政绩,否则,还真想不到顾眉生兵行险招的理由。

要说是想去游历,这她们也是不信的。

邢沅忙道,“眉生姐,怎么忽然间改了志向?若想从政,昔年于买活大学时,便可先行积累了。

只是当时,你却以为仕途之道,又是辛苦,所受束缚也多,不过都是一些没有才华的人,安身立命的谋生之道而已,于我等来说,何须去耐这个烦呢?大可以挥洒才情,优游林下,也是一生——你这话也的确是这个道理,且看我等今日,过的是何等潇洒的生活,倘若入了仕途,又何能在此刻相聚赏月呢?案牍劳形,还不知道要怎么奔波呢!”

这的确是顾眉生曾经的见解,她在姐妹中一向受到尊敬,故而小姐妹中,除了吴香儿是有志向的人,因为看不惯买地出版市场的乱象,考了个对口的岗位,想着干上几年,功成身退之外,其余众女几乎都是走了文艺路线,也是名利双收。

而顾眉生这里,还另辟蹊径,经商去了,这会儿又说要走仕途,其志向的变化,倒也算是频繁了。

她也往往自有一番道理,“昔年说的,也是昔年想的真心话,如今做的,也是如今真心欲做的事情。

便是如今,也并非是忽然更改了从前的性子,把那江山社稷,责无旁贷地承担起来了——而是我这些年来,走了天南海北,逐渐萌发了一种疑惑——其实也是香儿今日说起的《羊城消息》易主一事,一样的道理。

这世间百姓,总分了各色各样,百业有行会,百地有同乡,人们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,发出自己的声音,或迟或早总会聚在一起,就如同洋番,便是这般,哪怕再迟滞,如今人口越来越多,在事到临头之前,他们到底也反应过来,立刻为自己筹措了一间报纸,俾可为自己发声——也可想而知,在此事之后,洋番的豪商,也会把资助洋番学生往文科专业发展,列为一项必须的开销了。”

顾眉生似乎是自问,也似乎是在问众女,“我也一直在想,我们不问政事,悠游世间,是因为生活中似乎没有什么不平之事,令我们有从政而改易的想法,这当然也是一种幸运,生在此刻,无有不平,可以任性而为,挥洒才情。

但这种幸运会一直持续下去吗?我们是否也是那些没有觉悟之前的洋番,在旁人看来,其实未来危机四伏,只是自己犹然不觉,而是依旧沉浸在这羊城港的风月无边之中呢?”

“自然,我们是汉人,而且是汉女,要说洋人没有谁能在衙门内部,为他们的利益代言,对我们来说,只要是汉人女吏,和我们的利益似乎都是共同的。

我们早已有了代表,似乎这是多费心了。”

顾眉生道,“可我倒要问问各位了,就算都是在这羊城港内居住,也一样和‘传媒’息息相关,常在报刊杂志乃至唱片幻灯这些活动上露脸碰面,可你们觉得,我们和叶家的昭齐、蕙绸、蕙思诸娘子,算是一路人吗?”

说到这些也是知名的女编辑、女采风使,同是才女的这些云县旧人,顿时都流露了微妙之色,摇起头来,卞赛儿细声细气地道,“我们怎敢高攀?我们这些唱门后人,伶优之辈,身份低微,不比那些诗书传家的女史,每每相会,都觉得泾渭分明,难以合流,话也不敢多说一句,生怕玷污了她们家高洁的门风呢。”

至于说,私下有没有往来,那就不好说了,反正,公开场合相会,大抵就是卞赛儿这样的体会,顾眉生道,“这就是了,倘若是从前,就算彼此之间迥然有异,绝对算不上朋友,但有些问题也是女子之共通,譬如女子是否外出工作等等,这方面的利益,完全一致,她们也自然会积极发声。

可如今,女子出门工作,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?还有谁敢反对?就是嘴上说几句,都会被驳斥回来,真要是有什么过激的行动,那可好了,多少边远地方缺人干活?此事已经不再是什么尖锐的矛盾了。

而人群也在不断地随新的利益而进一步分化,我以为,我等如今也都要理清一个问题,那就是,我们的利益属于什么人群,而这些人群,其在报纸和衙门之中,又有没有自己的代言人。”

“不像是叶家诸女,她们的人群,业已完全明确,已经形成了一条坦途,只管往前走去就是。

我们这些飘零之女,自幼便仿佛柳絮一般,东飘西荡,不知归处,便是如今侥幸有了些许身家,但仍然处于某种微妙的边缘,我们将要把自己囊括入哪个群体,去寻找归属,去为我们的需要而发声。

在我看来,这问题,倒是比衣食住行上的讲究,要重要得多,也更迫切得多——一个无群体的人,固然不用为任何人奔走,但也注定会被所有人遗忘,就好似被排斥在了时代的潮汐之外,成了孤魂野鬼,便有一时之名,却还是游离于外,无法在时代上真正留下自己的印痕。”

“自小一起长大,熟识的女同学中,德德玛大约是最先想明白这点的,她是回草原去寻找她的前程了,而我们这些姐妹中,除了香儿之外,竟只是有些小聪明罢了。

别看少年成名,生活无忧,但始终没有想明白一个问题——那就是我们想要什么,我们属于什么。”

“如今,天下风起云涌,眼看又有大变,这或许也是数十年内,最后一个平步青云的机会,且又还赶在了我这青春年华最后的尾巴内,故而,哪怕我还没有想明白,只是有了些不成体系的思考,却也感觉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了。”

“我远行在即,出门之后,千头万绪,或许顾不到这一处来,今日在此,也是把疑惑留给了诸姐妹,请大家一起思考,我们这些既受了旧学的好处,在旧学上有极大的才华,可在旧学的社会体系中,身份又极低微,受人轻视的女子,我们的诉求是什么,又当把自己归属为什么人群呢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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